雪翼在王鼎泡惯的身体早已异于常人。他体温极低,对寒冷感知迟钝,却对温热极度敏感。寻常人觉得正好熨帖的温暖于他而言却是滚烫。何况,他修为高绝,早无口腹之欲,多年来,惯饮入腹如冰的灵水,就算偶尔饮酒,也只饮冷酒。

    故而,茳承当是寻常的半盏才烫好的黄璞,带着的热力,于他而言却是滚烫。酒浆顺到咽喉,再下到腹部,一路势如破竹地烧过去。他尝出了酒里醇厚甜蜜的滋味,但也确实被于他而言过于滚烫的热力蒸腾得不太舒服。何况,这热力入腹之后仍旧不散,反而顺着四肢百骸流淌起来,逼得他的指尖都泛起了一点寻常不能得见的嫣红。

    而眼前的醉鬼还不肯放过他,挨在他身侧,手臂蛇一样缠在他身上,一声迭一声地问他酒好不好。

    雪翼只能忍着热力带来的不适,扶着眼前的醉鬼防止他跌跌撞撞地再撞翻了火炉,回道:“很甜,很烫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是哪个字激到了茳承,他整个人一激灵,似乎连酒都醒了几分。他从凌王怀中撤出去少许,以水光潋滟,醉意却已消了几分的清透眸光看着凌王的脸。他伸手抚上凌王的脸颊,轻却认真地问道:“很烫?”他一面问,一面认真地抚触凌王的左颊,再顺着左颊抚触到肩颈,抚着抚着,竟怔怔地落下两行热泪。

    他记得,上一回,王都西郊的火精坑被引燃爆炸时,殿下就是被烧伤了左半边身体,那不是普通的烧伤,那是被精纯炎灵沾染之后的烧伤。灼热的炎灵一直附着在伤处,与冰脉之灵反复抗衡,一刻不停地侵蚀殿下的脉系和体内的灵力,反反复复地将他灼伤。殿下无法驱逐那异种灵力,只能带着那自己根本无法疗愈反反复复不停侵蚀着他的烧伤,在王鼎里挣扎了整整三个月。那是任何一个东雪人都无法忍受的,挫骨削皮的疼痛,但他的殿下,足足忍了三个月。

    原来,只是烫过的酒,殿下都觉得很烫,那……在被火精爆炸的灵潮波及烧伤时,在王鼎中忍受炎灵灼烧的疼痛时,在火精燃起的灵火里被烧成一片飞灰时,他的殿下,该有多疼啊……

    他无法想象殿下那时遭受的痛苦,但眼下,却有实实在在的尖锐疼痛,将他刺得千疮百孔。疼得他仿佛正在遭受上一回他自己的死亡……上一回,他被无数自己的血液凝结成的冰刺扎穿而死。眼下的难以言表的苦痛,和那时比起来竟不逞多让。

    茳承哭得不能自已,四肢百骸里流动的寒冷和疼痛几乎让他彻底麻木。他再抬眼去看凌王时,已看不清他的脸,恍惚间,他已分不清眼前的殿下,和二十二年之后,端坐在八角珊瑚塔前的殿下。他轻轻地伸出手去,想碰凌王殿下的脸,但终究,他的手停在了毫里之外,他那端坐在珊瑚塔下的殿下,已破碎得一碰,便要化灰了……

    “殿下……你那时,得多疼啊……”我的殿下,会被一杯热酒烫到殿下,却忍下了炎灵烧灼之痛整整三个月。能忍下炎灵灼烧之痛整整三个月的殿下,究竟遭受了怎样无法忍受的苦痛和摧折,被逼到了怎样绝望的境地,竟然会选择,用自焚那样决绝痛苦的方式了结自己。他那时候,究竟究竟,有多疼,有多绝望……

    茳承想不通,也想不透,饶是他在殿下身边度过了二十二年,陪着殿下直到最后,他仍旧想不通。他一直没有殿下聪明,也没有殿下敏锐,他看不到殿下当时看到的绝望未来和真相,但却眼睁睁地看见了殿下最后的选择。

    究竟,是令殿下如何心如死灰的未来和真相,将他的殿下逼到了那个境地。

    “殿下……你那时,究竟,在想什么……怎么会,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?”茳承终于鼓起勇气,轻轻地,用指尖,碰到了凌王的眉梢。指下冰凉柔软的触感终于让他抓到了一点实感。他也终于,问出了早在珊瑚塔下,就想问的问题。

    我那慧极而伤的凌王殿下,坐在珊瑚塔下,透过自己妻儿的尸身,究竟想到了什么样的真相,以至于,决定自焚。

    茳承眼中,随着泪流淌出的浓重如沉水的悲凉哀伤,令雪翼产生了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。他忽然清楚地知道,茳承在透过他,看别的什么人,茳承问出的问题,也是在问那个人。而茳承此时的眼神,像是,在看他已经死去的爱人。

    雪翼被自己下意识的念头惊住,但又不受控制地生出了验证这个念头的心思。于是,他缓缓伸出手去,握住了茳承停留在自己眉梢的手,问道:“茳承,你仔细看,我是他吗?”

    茳承一怔,潋滟的眸中还依稀流淌着泪光,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眼前的凌王一阵之后,笑了。是了,眼前的凌王,到底还不是二十二年之后珊瑚塔下的凌王,他还有机会,让眼前这个凌王,不必走到珊瑚塔下。让他的殿下不被火精坑的爆炸灼伤,只是第一步。

    茳承忽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……会否,眼前的这个殿下,只是他魂飞魄散之际时,看到的,真切到令他无法区分的幻想?

    但是,不重要了,不管是不是,都不重要了……哪怕是幻想,哪怕是梦境,能沉浸片刻,他也心满意足。

    茳承带着一点满足而迷离的笑意,再次投进凌王怀里,抱紧了这一片温冷,这一片他日思夜想的冷香。他轻而深地吸了一口气,像是要将这香气融进血里骨里魂魄里。他悠长而满足地叹息道:“殿下就是殿下,一直都是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雪翼垂眸,沉默地感受着怀中茳承体温带来的,颇有几分熨帖的温热。片刻后,茳承的气息逐渐安静下来,这是他醉酒,以及心绪大起大落之后,终于累极,快要睡熟。

    雪翼打横抱起茳承,将他安置到床榻上。他站架子床边垂着眼,拧着眉,认真而仔细地打量茳承的眉眼。此时,他已能确认,片刻之前,茳承透过他看到的人,是他,也不是他。

    翌日,茳承醒时,头还在隐隐闷痛。如今,他被洗去脉系,失去了体内有脉系将养时那非凡的自愈能力,区区宿醉,竟然已经能让他如此难受。这种闷痛,不太好受,仿佛他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张密不透风的膜里,感知、思绪,都被这层膜阻隔,以至于他的反应都变得迟滞。他拥被坐着发了一会儿呆之后,陡然听见斜里刺出来的声音。

    那声音散漫,却并不柔和,带着一点儿冷意,树叶上的凝霜似的刺人,“醒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