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过了饭点,天还没暗呢,村头李寡妇家便传出少女低低的哭声,哭了没一会儿,又掺上黄跛子破口大骂的声音。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这李寡妇门前不巧还有颗老槐树,搭了一圈石堆,村里人惯爱在这处乘凉,是非可不就更多了。那一声声的哭,一声声的骂,还有李寡妇一声声的哀求,全让这些闲来消食的村民听了去。“你不嫁?你凭什么不嫁?你今年都十五了,还指望老子养你多少年?你个寡妇生的贱丫头,真想去给人做小不成?人陈家好歹是清白人家,一家子都是打铁的,不愁吃不愁穿,愿意娶你都是看在老子的面子上!”“你瞧瞧陈老大今天送来的猪肉,吃的时候只管喊香,吃完就翻脸不认?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吗,陈老大多实诚的男人,往后还能让你缺衣少食?你嫁过去是享福呢!别不知好歹!”黄跛子虽然跛了脚,身子骨却硬朗,劈柴下地全不误,骂起人来也中气十足,都不需要扒墙头,远远地,捧着瓜子坐在树底下就能听个一清二楚。“我不嫁!”常巧的声音尖利起来,“陈老大都二十八了!死过老婆的!还是个跛子!我才不嫁!”“我呸!”黄跛子脑门一热,一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,跛了的脚都险些气好了,“你在这指桑骂槐呢是不?怎么着!看不起死过老婆还是看不起跛脚的?”常巧整个上身被打歪过去,险些摔地上,油亮的辫子一甩,捂着脸哭得凄惶。见黄跛子还要打,李寡妇终于看不下去,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,“黄哥,别打了黄哥,女儿家的脸哪能这么打呀?打坏了可怎么办?”她眼睛通红,望着闺女的眼神充满痛苦和不忍,常巧长得水灵,性子又文静,但凡生在清白人家,怎么都能寻一门好亲事,偏偏生在她这个寡妇肚子里。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,谁也不愿意娶二嫁妇的女儿,何况她还不算二嫁,没名没分的,更叫人瞧不起。上个月,县里有个大户过来问,说是让常巧嫁过去做小,难得有媒婆往她这院子里进,这事传得沸沸扬扬,都说常巧上县里勾搭老男人去了,名声更一落千丈。李寡妇听惯了骂,不欲与人争辩,可闺女是清白的,哪能叫人胡乱诋毁,她到处说自家闺女没去过县城,一张嘴又说不清,这才让黄跛子帮忙相看个人家,寻思嫁了人便消停了。谁知道又是个跛子。可比起做小,嫁给清白人家的跛子真是小巫见大巫了,何况那陈老大还有一门糊口的手艺,常巧若嫁过去了,弟弟常久自然也能跟着学打铁。他们娘仨是外乡逃难过来的,不是石村人,村里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已经仁至义尽,不可能分田地,只有学一门手艺,将来才有活头。李寡妇原本一直这样安慰自己,可眼下看常巧哭得如此委屈,心一抽一抽地疼。如花的年纪,谁不像嫁个四肢健全的男人?这一嫁,可就是一辈子啊。这么心疼着,她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,怎么都不肯让黄跛子再打。“拦我做什么?”黄跛子胳膊被拽得生疼,指着常巧大骂,“打死她这个白眼狼又怎么着?跛脚咋了,死过老婆又咋了,怎么,你也看不起老子?”李寡妇嘴拙,只是拼命摇头,“我没有,黄哥,有话好好说,别打孩子嘛,小姑娘的脸打不得呀。”“我是让你们孤儿寡母饿着了还是咋了?”黄跛子和陈老大有同样的经历,很能共情陈老大,只觉得自己也被侮辱了,抡起另一条胳膊,连李寡妇也一道打。男人粗硬的巴掌重重挥落,把李寡妇蓄在眼里的泪都打出来了。黄跛子仍不解气,戳着她的脑袋,骂道:“当年你们娘仨饿着肚子来村里讨饭,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,是我跟村长说把这个屋子给你们的,这屋子还是老子一个跛脚爬上爬下修的,你们现在倒看不上跛脚了?”常久蹲在院子里,手泡在水盆里,盆里装着一家人的衣服。这原本是常巧的活儿,自打三天前起,李寡妇就让他做了,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,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了。姐姐嫁了人,他可不得多干活?一想到今天香喷喷的猪肉是陈老大送的,常久恨不得再吐出来。别人只当黄跛子收留了他们三个外乡来的乞丐是好心,他心里可明白着呢,黄跛子若真待他们好,早把他们领回家去了,哪会扔在村口这个破屋里任人作践。他愤恨地回头瞪了一眼,扔下衣服,大步冲进屋里,往黄跛子肚子上推了一把。十一岁天天下地的男孩儿已经很有力气了,个头不高,但三四十斤的大米背起来毫不费劲,黄跛子被推得往后一倒,若不是李寡妇拽着,恐怕得摔桌上去,白糟践一桌好菜。“不许打我娘!”常久大吼。黄跛子往后撑着桌沿,震惊地瞪着眼,好一阵没反应过来。他在李寡妇这儿作威作福惯了,说的话堪比圣旨,从未有人顶撞过他,就连这两个小杂种,平时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,任打任骂,今天竟然两番受气。不是亲生的,就是养不熟,黄跛子咬着后槽牙想。“阿久!”李寡妇也很震惊,震惊中带着后怕,“阿久你做什么!快给黄伯伯赔不是!”常久梗着脖子,站得笔直,“我没错!我姐不嫁!”常巧含着泪看了他一眼,哭得更厉害了。“好哇,好哇!”黄跛子气笑了,站起身,一把推开李寡妇,“好人家不愿意嫁是吧?行,去给徐家做小去吧!”“徐家也不嫁!”常久说。黄跛子冷笑,“那我倒要看看,你们娘仨,没钱没地,往后吃什么!”“黄哥,”李寡妇一把拉开儿子,红着眼睛陪笑,手还要往他身上攀,“黄哥,你别跟孩子置气,小孩子不懂事,胡说八道呢,嫁,肯定嫁,我给巧儿好好说……”“不必了!”黄跛子瞪了她一眼,几年下来,一个破鞋他早玩腻了,提不起什么耐心,“爱嫁不嫁,别到时候又哭又上吊的,不知道的以为我卖闺女呢,平白坏了我的名声!干我什么事,又不是我闺女!做大做小也与我无关!”李寡妇满脸仓惶,“不会的,巧儿她一向懂事……”“话我可说在前头,”黄跛子自顾自说,“我年纪也大了,家里还有个老母亲,实在养不起你们这一家子白眼狼,往后自己保重吧。”说罢,他便转身离去。李寡妇看着他颠簸的背影,腿一软,呆呆坐在板凳上,仿佛失了魂。“娘……”常久不安地拉了拉她。“你说你,推他做什么!”李寡妇半晌才回神,一拍桌子,眼泪刷地落了下来,“还姐姐不嫁,你说不嫁就不嫁?你能管你姐姐饭啊?”常久无措地看着她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李寡妇又一转头,对着常巧骂道:“陈老大有什么不好?啊?你就这么看不上他?有本事你找个男人娶你啊,赖在家做什么?你愿意听外面的风言风语,我还不愿意听呢,你不会真打算去做小吧?你想逼死我不成?”“我没有……”常巧同样是个不善言辞的,除了表述自己的立场,再说不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话。“愣着干什么,”李寡妇又看向常久,“衣服洗完了吗!”“我去洗,”常久转身往外走,走两步,还回了下头,“娘,你别骂姐姐了。”“滚!”李寡妇骂道,“我死了你们姐弟俩才痛快呢!”直到暮色低垂,母女俩的哭声都没能消停,李寡妇苦口婆心一遍一遍劝,常巧死活不肯嫁,村里人看够了热闹,各回各家了。常久在院子里洗好了衣服,一件件挂起来,挂到姐姐的肚兜时,稍稍一顿。他姐姐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美人,一想到那玉一般的身段将来要被跛老汉糟蹋,他就忍不住难受,那陈老大,可是管黄跛子喊哥的,差了辈儿呢。可他要如何管姐姐的饭呢?再勤快能干,地也是黄跛子的,黄跛子愿意给他米面,他才有一口饭吃,黄跛子不愿意给,别人家也不要他,村子里最不缺的就是会种地的。黄跛子家在村西,少见的白墙青瓦,可见家底尚算殷实——若不殷实,当年村长也不能答应他收留李寡妇。他家不光殷实,人丁还兴旺。黄跛子有两个兄弟,皆娶妻生子,嫂子弟妹不愿意和来路不明的寡妇做妯娌,才不让他把李寡妇接进门。他的老母亲当年是不在意的,左右他已经有儿子了,只要媳妇和野种都能干,只要不办酒席,接进来当个仆人使唤也不错。不过大房三房都生了赔钱货,担心牵连了女儿的名声,闹得鸡犬不宁,这心思也就歇了,反正攥着房契田契,不愁人伺候,总不能摆到台面上说,传出去实在不好听。虽是没说,平时可少不了给孤儿寡母派活干,连去年的棉衣棉被也是叫李寡妇和常巧做的。她想着,儿子一袋一袋的粮食往外搬,哪能叫李寡妇坐着享福,她自己每天都还得喂牲口呢。在老太太的言传身教下,黄跛子家个个都成了常久和常巧的主子。平时常久上山砍个树,捡点柴火,常巧捞点野菜,只要碰上他们姓黄的,免不得一天白干,全让他们坐享其成了。甚至还有村里其他孩子,指着他们说这山都是村里的,不让他们外来人碰,也要抢他们辛苦折腾一天才攒够的柴火。常久干活儿头一年还不乐意,毕竟砍了一天呢,手都扎破了,一怒之下便跟人动了手。回到家,人家母亲气势汹汹找上门,李寡妇二话不说拉着他到槐树下一顿好打,慢慢的,便知错悔改了。所以今日对黄跛子的顶撞,实属出乎意料。黄跛子气冲冲回到家,手也懒得推,用跛了的脚一踹,把门蹬开了,这门今日重得很,他察觉到有阻力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。只听老太太一声“哎哟”,连人带椅子栽大水盆里了,屁股朝天的姿势。坐在一旁剥豆子的黄三媳妇惊了一下,使劲憋着笑过去扶人,还嗔怪:“二哥,你这着急忙慌的做什么。”“哎,我的娘诶!”黄跛子颤巍巍蹲下了,把老娘的脑袋托起来,“您没事儿吧?”“你个混账!进门不晓得推一把?做什么要用踹的!这门得罪你了!?”老太太满头是水,气愤道。“哎,我也是让那李寡妇给气昏了头了,”黄跛子把她扶起来,往主屋里去,“弟妹,快去打点热水来,别让娘受了凉。”“哎!”黄三媳妇马上去了厨房。“李寡妇怎么了?”老太太眼风一扫,狼狈的发髻毫不影响眼底的精明,“该不会背地里说我坏话了吧?”“那不至于,她说你坏话做什么……”黄跛子叹了口气,一边把她安置到摇椅上,一边把李寡妇家的糟心事添油加醋给说了,着重讲述了常巧对跛子的轻视,和常久往自己肚子上推的那一下。“我这肚子现在还疼呢,差点儿当场吐出来!”黄跛子掀起衣服看了看,没什么痕迹,于是又放下了,“娘你说,哪怕我不是他俩亲爹,我对他俩总有养育之恩吧,常久不能跟我动手吧?再说了,是他亲娘想嫁闺女,可不是我想嫁,还赖我头上去了。”“你就不该管,你不看看咱村里的人,谁愿意娶她家的闺女,生得壮实些就罢了,一看就不像能踏实过日子的,没准儿往后和她娘一样,说跑就跑了,”老太太说,“去给有钱人做小有什么不好,还多挣几个钱。”“做小妾说出去到底不像话,”黄跛子摆摆手,“咱们是好人家,不能干这事。”“又不是亲闺女。”老太太说。“那也喊我伯伯呢,谁不知道我和她娘……人要脸树要皮是不,我不把人接进来,我也不能糟蹋人家闺女,”黄跛子一脸不赞同,“何况我现在已经收了陈家的肉和酒啦,咱们这样的人家,和他们又不一样,咱们是要脸的,哪能吃完喝完不认账呢?”老太太一顿,“肉呢?”“厨房呢,我让嫂子明天给你炖排骨汤,我还能全给他们家?”黄跛子说。老太太满意地点头,叹道:“可见那陈老大是实诚人,你一点儿没亏待常巧。”黄三媳妇听得差不多了,端着水盆进屋,“什么肉呀,你们在说什么呢?”“饭那不是一起吃的?不都是嫂子做嘛!”黄跛子心里门清儿,“天天在一个屋檐下,谁烧了柴谁不知道?咋的,她还能生吃啊?”“你胡说什么呢,我这老远过来,就听一句肉了,你这东扯西扯的,倒像是我小肚鸡肠,”黄三媳妇将水盆搁桌上,“不管谁做饭,都是一家人,是不是都得知会一声?你看,娘不也不知道?”老太太凉飕飕道:“你就听一句肉,你还能晓得我不知道?都一家人,成天想着往自己屋里藏东西。”黄三媳妇撇撇嘴,拧了毛巾过来,给她擦脸。“轻点儿!”老太太骂道,“干什么,老太婆我还能说话呢,你还想造反了?”黄三媳妇一提气,腿突然被黄跛子踢了一下,瘪了嘴,老实放轻了力道。“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着?”老太太问。“还能这么着,晾着呗,他们家粮食,我都是按月给的,没了就该来求我了。”黄跛子说。“对,就是不能给女人太多粮食,”老太太说,“不过李寡妇针线活做得不错,常巧要真不想嫁,我估计她会另寻出路。”“那怎么办?”黄跛子一愣,“那点针线活也不够李寡妇养活两个小的吧?”老太太眯了眯眼睛,“放心吧,我还能叫你赔了名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