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寡妇没到米缸见底就坐不住了,这粮食都吃不饱的年代,没个男人哪儿行呢,她可是真真切切挨过饿的,比起饿肚子,嫁个跛脚的男人又算什么?李寡妇连夜做好了鞋子,一大清早,趁着村里人都没醒,匆匆上黄跛子家敲门。黄大媳妇带着困意烦躁地开门,“干什么,谁啊……哟,李寡妇?你来做什么?”李寡妇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,笑道:“我来找黄跛子,劳您传个话?”“呵,”黄大媳妇向来看不上她,眼白一翻,鼻子不是鼻子的,“倒使唤上我来了,你自己等着吧,到饭点他就醒了。”“我在这儿……”李寡妇左右看看,“不好看不是?”“知道还来?婊子玩意儿!我呸!幸好是我姑娘已经许出去了,不然我打断你的腿!”黄大媳妇转身回了房,但醒了也就没得睡了,全家的早饭还等着她做。李寡妇寻常不往村里来,可现下又走不得,只好在门前受人冷眼。对面的门开了,一盆脏水泼了过来,李寡妇往旁边避了避,还是沾湿了裤脚。“怎么,李寡妇,”泼水的年轻姑娘笑眯眯的,往门框上一倚,“这是修成正果了?要八抬大轿进正门了?”李寡妇垂着脑袋,不言不语。“切,跛子都勾搭,跟老娘装什么蒜。”年轻姑娘一甩头回了院子。这村里的女人,大都对李寡妇有成见,李寡妇有几分姿色,又始终没过黄家的门,年纪大的男人多少肖想过,毕竟黄跛子都可以呢,他们四肢健全的还不行了?年纪小的吧,肖想她闺女,娘是睡了不必娶的,女儿自然也高贵不到哪儿去,占便宜的事儿哪能放过呢?黄跛子的儿子黄富贵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,他不光敢想、敢口头调戏,还敢上手,暗地里不知道拉多少回小手,一直没能亲上罢了。这黄富贵也是二十娶了妻的,家里殷实,没有婆婆,独生子,老太太一死新妇就能当家做主,条件如此优越,娶的自然是村里人心目中最好的媳妇。他们这个年代的农村人挑媳妇,标准是嫁妆丰厚、能生能干,和细瘦水灵没有半点关系,所以他的媳妇,面若圆盘,膘肥体壮,一看就知道能下一大筐的崽。村里人都羡慕着,唯独黄富贵痛苦不堪。他不是真的富贵,却有和城里少爷一样的品味。每日务农结束,回家一看到自己那黑脸婆娘,总是满心憋闷,寻思这日子过得还不如老爹滋润,更忍不住回想山上那一抹窈窕的身段,再别说房.事了,简直是闭着眼糊弄的。他爹死了一个,换了一个更美的,他也盼着自己媳妇早日归西。不巧了,他媳妇偏偏比他还壮实,瞧着七老八十都翘不了辫子。早晨吃饭的时候,老太太惯例问起他媳妇的肚子,黄富贵忙扛起锄头往外跑,正好撞上了李寡妇。黄大媳妇有意刁难,没给黄跛子说李寡妇来的事儿,黄富贵也不知道,顿时一脸吃惊:“姨,你咋来了?”“富贵啊,”李寡妇又是笑,“你爹起了不?”“起了啊,”黄富贵说,“要我去给你叫不?”李寡妇忙点头,“哎,多谢。”黄富贵折回去了,黄跛子还在桌上,一口粥一口馒头,“爹,李姨姨来了,在外头等你呢。”黄跛子一抬头,下意识看了自己老娘一眼。老太太摇摇头,“女人不能惯,晾着,这回必须叫她吃点苦头。”饭桌上三个儿子纷纷应声,两儿媳妇和两个孙媳妇端着碗蹲在屋外,不约而同没了声响。黄跛子一想也是,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,不然一家子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儿,“叫她滚。”黄富贵一头雾水,“咋的了?”“能咋,”老太太把筷子往桌上一拍,说书似的,扬声骂道,“你爹,好心好意给那野丫头找了一户清白人家,明媒正娶的呢,人家看不上,觉得你爹在害他们,也不照照镜子,要真不愁嫁,还犯得着你爹去说亲?谁家闺女不是等媒婆上门?你爹老脸都丢光了,还挨了那小野种的打!要我说,婊.子的闺女就嫁县里去做小妾得了,瞎折腾什么?脏了别人家的门槛!”黄家四个孙子里,只有黄富贵不会念书,一去学堂就如坐针毡,于是成了家里最好使的劳动力,每天都跑最远的地里干活。累一天,回家就躺下了,加上家里女人不爱提李寡妇一家的事,消息也稍微闭塞些,到这时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常妹妹要嫁人了,只觉得天都要塌了。他还在等媳妇腾位置呢?他这样的身份,娶常巧不现实,做继室是刚好的,再说当年他爹要迎李寡妇过门,老太太也没反对,至于两位婶婶,总管不到他房里。实在不行,就跟李寡妇似的呗,每月给点粮食养在外头了。“咋就,咋就嫁人了呢?”美梦一朝破碎,黄富贵不能接受,“常妹妹才十五呢。”“十五还不嫁人?”老太太眼睛一横,“什么富贵人家能把闺女养到十六七啊?你堂妹不也是十六就嫁了?再说了,你瞅瞅,哪户好人家愿意要那野丫头?”李寡妇站在门前,听着老太太的数落,强忍着眼泪,周遭全是看热闹的村民,更有甚者,将椅子搬了出来,坐自家门前看。常久起床后发现娘不在,就着冷水,吃了半个硬邦邦的馒头,背上竹筐就要上山。他的想法很简单,没有米,吃笋也是能吃饱的,这会儿山上都是春笋呢,他不信养不活姐姐。“阿久,”常巧听到动静,起身看了他一眼,家里小,他俩向来是睡一屋的,“你这么早?”“姐,你起太晚了,”常久穿上破洞鞋子,“昨晚是不是一直没睡呢?”常巧叹了口气,“娘也没睡呢,我听她一直哭……”说着哽咽了一下,又染上哭腔,“我平时是不是吃太多了?”“你吃的还不如我多呢,”常久站起来,“姐,我上山挖笋去了,你别哭了,我不让你嫁,我养活你。”常巧想哭又想笑,泪汪汪看着他,“记得跑远一点挖,拿个袋子,把笋藏下边,别又叫人抢了。”“嗯!”常久转身出门,“桌上还有半个馒头,你吃。”常巧坐了起来,呆愣许久,下了床,从柜子里拿了针线和碎布。李寡妇站了一个时辰,没见着黄富贵,还受了这么多冷嘲热讽,心里也是有怨气的,回到家,一看常巧抽噎着做鞋子,脾气自然上来了:“都是你干的好事,哭哭哭,就知道哭!”李寡妇把新鞋子摔到她身上,“不嫁是吧,我看看你以后吃什么!怎么,你也想跟我一样,谁给口粮食就跟谁睡?这种日子比嫁给跛子强是吗?你到时候再生个野种的,我看你以后怎么办!”常巧咬了咬嘴唇,脖子一抽,糊了泪水的眼睛看不清针线,一下扎食指上了,却万不如心痛,“娘……”“你喊娘也没用啊!”李寡妇何尝不心痛,“你只有娘,没有爹,你还想咋啊?阿久没挨过饿,你还没挨过吗?会死人的!我们当年一个村出来多少人,才活了几个?啊?只是叫你嫁个人,又不是要剥你的皮,有这么难吗?”常巧哭得泣不成声,“能不能给我找个好一些的,为什么是个死了老婆的跛子。”“没有!”李寡妇拍着自己的大腿,“你娘都进不去别人家的门,咋给你找嘛!”常巧抽噎了几下,不说话了,一抹眼泪,继续做鞋子。桐乡依山傍水,大部分农民都能分到好田,所以每回逃难,总有人往这边跑。这种地方春笋也相当多,常久听姐姐的话,去了隔壁村的地盘,偷偷地挖——即便相当多,他们也不愿意分给外来人。常久四下环顾,看到一个尖尖角,连忙小跑过去,拿着铲子开刨。才刨了一半,身后就传来踩踏杂草的声音,常久马上把铲子丢到竹筐里,一脚踩上笋尖,转头去拔兔草。徐轻尘身穿粗布麻衣,挑着担子,越过竹林的遮挡,见到一个孤零零的背影,背着挺大的竹筐,采的却是野草。刘小东“咦”了一声,靠近看了两眼。“这不石村李寡妇家的吗?”刘小东认了出来,“怎么跑我们村来了?”常久抬头看了一圈,抓着手里的草,“我没注意,我以为还在石村……”小孩子不会撒谎,眼睛忽闪忽闪的,徐轻尘眯了眯眼,“不对吧?你们村那么多山不去拔,翻两座山,拔沙溪村来了?”“徐先生,你前两天不刚被偷了果子吗?”刘小东说,“不会就是这小子干的吧?”“不是!”常久一瞪眼,“才不是!我没有偷果子!”“那你说,你干嘛来了!”刘小东质问。徐轻尘也审视着他。常久抿着唇,小脸绷得紧紧的,满眼戒备。“看看他背的什么东西!”刘小东大步上前,常久蹲着一动不能动,自己脚下还踩着罪证呢,就算跑了也没用。刘小东比石村小孩儿精明多了,一把挥开最上面铺的兔草,几个带着泥的春笋赫然冒出头来,“好哇,原来是上我们村偷笋来了!”“我没有偷!”常久喊道,“山上长的!”“山上长的也是我们村的,轮得着你挖?”刘小东一把揪起竹筐,“走,跟我回村里去,小小年纪不学好,打不死你!叫你娘来领你!”“我没有偷!”常久使劲甩竹筐。他虽然瘦,挣扎起来却不好控制,刘小东一脚招呼过去,直接踹膝弯里,“野种就是没规矩,下三滥的事儿也干。”常久往前一跪,眼泪都要出来了,还在拼命挣扎,“我不去!”“别打孩子,”徐轻尘看不过眼,上前拦了一下,“你打孩子干什么?”“像他这样的,不打往后还得偷!”刘小东说。徐轻尘皱了皱眉,问小孩儿:“你为什么不在自己村里挖?”“他们会抢!”常久红着脖子,急得不行,一副要哭的样子,“我家马上没饭吃了!我姐都要被人卖了!我挖两个笋咋了!你们也挖不完!”徐轻尘一挑眉,转头看刘小东。刘小东完全不信,“撒谎都撒不明白,小麦刚熟,还能没饭吃?”“我家又没地!”常久一甩肩膀,把自己的竹筐解救出来,“我还不想跑这么远挖呢。”“那你也不能来我们村挖,这坏了规矩!”刘小东斥责。常久闷头不说话。“算了,”徐轻尘打量了两眼,目光落在小孩儿的破鞋上,“让他挖吧,他家是没地的。”常久震惊地抬脸,相较之下,才注意到男人温和的语气。这样的好心,他可很少撞见。这男人脸很白,虽穿着粗布麻衣,腰背却挺得很直,和村里其他男人不一样,有一种他这个年纪和词汇量无法形容的气质。总之……像个好人。刘小东“啧”了一声,“徐先生,这哪儿成啊?让其他人逮着了,照样讨不了好。”“这山头离沙溪村也挺远的了,就我们俩还有几棵果树在这儿,平时谁来?”徐轻尘说,“走吧,再不去中午赶不上饭了。”常久看着男人,眼眶还有急出来的红,冷不防开口:“你家的果子被偷了?”徐轻尘看了看他,点头。“你让我在这儿拔笋,”常久说,“我给你守果子,再丢了,就算我的,我拿笋补给你。”刘小东嗤笑:“拿也是拿我们村自己的笋。”常久涨红了脸,又把脑袋垂下去了,绞紧的手指展现着尚未完全磨灭的羞耻心。“上面,三……五十步,”徐轻尘指着山上,估算了一下,“三棵枇杷树,两棵李子树,其他的先不用管,丢了一颗就全算你的。”常久猛的一抬头,一脸真诚,“好!我一定给你看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