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座山开垦不了田地,全是竹子和树,往前走了十几步路,就看不见小孩的身影了。刘小东嘀咕:“还丢了一颗全算他的,你能记得自己树上一共几颗果子?他偷几颗你又能知道?”徐轻尘在这偏远山村教了三年书,对这些小偷小摸的行径已经司空见惯,本就不指望这小孩儿能替自己守果子。再说了,人在饥饿的时候,偷窃的欲望会直线上升,成年人都很难控制,更别说一个缺乏教育的孩子。“万一他不偷呢?”徐轻尘笑笑。“万九他偷了呢?”刘小东说。徐轻尘被他的反驳整得哭笑不得,“那就请他吃了,反正摘回去也是给孩子吃的。我看村长就是故意的,非要送我这么多果树,我还能吃这么多果子?早算计好了,叫我一趟一趟地背,背回去给孩子吃,他摘几颗,我倒轻松了。”“吃不完不是可以卖么,”刘小东说,“雇个人也成啊。”眼看着刘小东马上要毛遂自荐了,徐轻尘忙说:“使不得,以前都是摘回去给孩子吃的,现在拿去卖,我成什么了,亏得他们喊我一声先生,每日巴巴地交课业等果子。”刘小东叹了口气,“还是徐先生大度,怪不得就你丢果子,要换别人家,不打个半死的?徐先生心太善。”什么样的人心善,大家都清楚,只是没人愿意做那个善人,都更想做那个被施舍的人。徐轻尘本来没打算给那孩子分果子,但直觉这孩子与众不同,倘若有机会,会愿意做善人。“我还跟你说一个事儿,”刘小东说,“李寡妇家要卖女儿是真的,听说姑娘不愿意嫁呢,现在黄跛子一家都在逼那姑娘。”“哦?”徐轻尘转头看着他。“我大哥不是在镇上开成衣铺子吗,附近几个村好些女人在我家接活做呢,”刘小东压着音量,“黄大媳妇昨天上我家来了,叫我们别给李寡妇活儿,那孩子又说没饭吃了,这不是想逼李寡妇卖女儿还能是咋?”徐轻尘沉默片刻,“你们答应了?”“那可不,”刘小东说,“我们才是乡亲,没道理帮外乡人的,李寡妇一家名声本来就不行,到时候嫁不出去了更要赖我们头上,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,我们凭什么淌这浑水?”徐轻尘不置可否。刘小东知道他是满嘴仁义道德的读书人,怕叫他瞧不起,又辩解道:“我家那婆娘,本来就成天疑神疑鬼,到时候再一说,我对李寡妇有歹心,我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!”徐轻尘淡淡笑了声,“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“咋不怕了,”刘小东犟道,“李寡妇的闺女也是黄花闺女啊,还那么水灵呢,有什么用?哪个敢八抬大轿娶回家?徐先生您敢吗?”“哎!”徐轻尘看了他一眼,“可不能乱说,坏了人家名声。”“本来就没名声!有名声,就那长相,那身段,”刘小东比划了一下,“还愁嫁?门槛都要叫人踏破了,只怕是个破鞋呢。”徐轻尘不再说了,他可以在白纸上落墨,已经混黑了的纸,实在无能为力。树上的果子隔几日便来摘,还总有人偷摸吃几个,矮的没剩多少,全长在高处。徐轻尘不会爬树,捡地上新鲜的果子,刘小东上树往框里丢。才摘了两棵,侧面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一转头,竟是李寡妇家那个孩子。不等他开口问话,男孩儿就自顾自掏了一个硕大的春笋出来,看品相,绝不是他挖到的最嫩的春笋,但的确是最大的。“投桃报李来了?”徐轻尘心情愉悦。常久听不懂,茫然地看他一眼,径直将那颗春笋放到他的竹筐里,又在自己竹筐里挑挑拣拣,拿了个大的,塞回去,再拿个稍小一些的,放到刘小东的竹筐里。看来这孩子是以大小分好坏的。“小东,”徐轻尘扬声喊,“孩子给你送春笋来了,还不谢谢人家。”刘小东低头一看,好家伙,还有这种好事,“哟,谢了啊。”常久仰着脸,受宠若惊,险些要拿个大的把那个小春笋换回来,但放都已经放好了,只得作罢。“谢谢。”徐轻尘笑着说。常久扭头看他,张了张嘴,不知道怎么应对,脸又有些发红,“我,我给你摘果子。”“挖够了?”徐轻尘问。“等下再挖。”常久说着,一脚深一脚浅往旁边那棵枇杷树去了。徐轻尘盯着他的腿看了会儿,“那棵不摘,先放着。”常巧回头,“为什么?”“背不动,”徐轻尘笑了笑,“我力气小。”常久马上自告奋勇:“我可以给你送过去,我背得动。”“你省省吧,”刘小东摘了两串枇杷,在树上喊,“你才多大点力气,我们下山的路陡得很,你要一摔,人摔坏了不要紧,果子摔坏了我们不白忙活了?”常久闭上了嘴,虽然他对自己的力气很自信,但他承担不起摔坏果子的后果。“那儿是不是有笋?”徐轻尘往边上几棵竹子那儿指了指,“去看看。”常久连忙拿着铲子去了。“小孩儿,你叫什么?”徐轻尘举着竹筐,一边接枇杷,一边问。“常久。”常久专心地刨土。“常久,长久,”徐轻尘仰头看着树上,念了念,“有些意思的。”“没,我娘说我脑袋大,生了许久,所以叫常久……你呢?”常久回头看他,“你叫什么?”“徐先生,要叫先生!”刘小东坐在树上喊,语气与有荣焉,“他是我们桐乡最好的先生,我爹去城里请来的,写过的文章都上过报纸呢!你们村还有几个孩子在我们学堂上课,你那个……黄跛子家那几个,以前不就在我们那儿上课吗?”常久望着徐轻尘俊朗的侧颜,先是眼睛一亮,继而暗淡下去。学堂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才能去的,他们一个村,统共才去了七八个,像他这样的,自是无缘了。徐轻尘似有察觉,偏过头,看到一张落寞的小脸,“念过书吗?”“没有。”常久说。“字呢,认识吗?”徐轻尘问。“不认识。”常久摇头。徐轻尘沉吟片刻:“你若想读书,也可以来找我。”常久把头转了回去,摇摇头,“我不想上。”“没有学费,拿粮食也可以。”徐轻尘说。常久还是摇头,粮食也没有。徐轻尘估计他连时间都是没有的,没再强求。人活在世,学习并非最重要的,能喘气才是最重要的,先把气喘过来吧。刘小东先摘好了徐轻尘这两框,接着去摘自己的果树,等四个竹筐填得差不多了,远处已经飘起了炊烟。“常久,我们先走了,”徐轻尘挑起扁担,“你下山慢一些,别摔了。”“好。”常久已经挖到另一头去了。徐轻尘往前走了几步,顿了顿,又摸着内兜朝他那里走过去,在他面前停下来的时候,摸出了一个小袋子,“拿着,几块糖,回去吃吧。”常久瞪起眼,盯着被大手包裹的袋子,咽了咽口水,一个劲儿摇头,“我不要。”“快,我要站不稳了。”徐轻尘说。常久无措地看向他。“拿着吧,”徐轻尘说,“就当雇你帮我收果子了,找人干活总得给点好处不是?要不我也不放心。”常久正是长个子的时候,早上半个馒头,到现在渣都不剩了,本就饥肠辘辘,一听是糖,口水都快溢出来了。但他还是低下了头,强迫自己不看,一下一下戳地上的泥,“我不要,我给你守果子,你让我挖笋就行。”徐轻尘笑叹一声,“行吧,那我走了。”常久默默低头戳泥,都不敢回头目送,生怕自己忍不住,等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了,才难过地回头看了一眼,他许久没吃过糖了。想着甜甜的糖果,常久挖笋的速度都慢了下来,等他把笋挖出来,放到身后的竹筐里,看见那个袋子的时候,徐轻尘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常久不受控地拿起那个袋子,怕磕着玉器似的小心谨慎地打开了,又是一惊。里面不光有糖果,还有铜板呢!常久急着吃糖,顾不上腿上的伤,背着竹筐飞快跑下山,所幸这几天没下雨,地上不滑,没让他摔着。他一口气跑进村头的院子,正看见李寡妇在赶常巧。“不嫁就滚!别搁我屋里碍眼!”李寡妇一把将常巧推出门,脸上满是泪痕,“就因为你,我连针线活儿都接不着了,黄哥还不管咱们了,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吧!”常巧踉跄了一下,站在院子里哭,“娘……”“娘!”常久跑过去,把竹筐往地上重重一放,“娘,你看,我挖了很多笋,我们能养活姐姐的!”李寡妇瞪向他,“你也是个没脑子的,好端端的,推人家做什么?现在全村都说咱们是白眼狼了!更不待见咱们了!”“娘,可是他打你。”常久说。“打就打呗,能少块肉咋的!没粮食才是要命呢!”李寡妇指着他,“你现在就去!去给你黄伯伯磕头认错!快去!”常久站着不动,“我没错。”“去啊!”李寡妇往他肩上推了一把,莫大的生存压力令这个女人面目可憎。“我没错!”常久仰着脸又喊了一声。“我……”李寡妇怒火攻心,眼睛一黑,往后栽了下去。“娘!娘!”常久和常巧连忙拽住她的胳膊,堪堪没让她栽地上,“娘!你没事吧!”李寡妇张了嘴还想骂,嗓子里出来的却只剩哭声了,她用力捶自己的胸口,拼命倒气儿,“造孽啊,怎么活啊,我怎么活啊!”常巧眼睛红得仿佛能滴血,绝望地喊:“我嫁!我嫁还不行嘛!”李寡妇一把抱住她,额头上绷出青筋,嚎啕大哭:“你别怪娘啊,别怪娘,实在是没办法了,娘实在是……”李寡妇没能说完,眼白一翻晕了过去,剩两个半大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瞎嚷嚷。黄富贵心里一直惦记着常巧,中午忙完农活,经过村口的老槐树,又听见她家传出的哭喊,忙不迭跑了过去:“咋了咋了?”“我娘晕过去了,”常巧跪在地上,泪眼朦胧地回头望着他,“富贵哥,帮帮我娘吧……”“咋晕过去了呢?”黄富贵看见李寡妇这副模样,锄头一扔,拔腿就跑,“等着,我去喊大夫!”